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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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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俞宪薇被卡在屏风后,听得皇帝进来,愣了一愣,她虽然入了宫,前番也曾和皇帝銮驾擦身而过,但还从不曾正面见过他。先时已经见过太后和公主,还远远见过几位嫔妃,除了太后尚有几分威严,其他人并没有多少令人畏惧之感,但这和掌一国生死的帝王给人的震撼是完全不同的,更不用说她乍然间和皇帝相隔仅几步之遥,冲击过大,难免心头慌乱紧张,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霎时间静得吓人,唯有外头人的脚步声清晰入耳,甚至连董太后略显粗重的呼吸以及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分辨出来,她像被一根无形的钉子定在原地,脑中一片空白,竟忘了要走出去。

    董太后咳嗽了几声,涩然叹道:“人老了,病痛也是寻常事,什么时候合上眼,万事不知,那才算完。”

    寝殿内静了一静,皇帝又道:“阿媞你领她们去煮几锅米粥,盛了米油汤来。”

    就听宝庆公主应了一声,一片细碎凌乱的脚步声往门边去。俞宪薇一时心提到嗓子眼,她们就这么走了,却把她给忘在里面。出屏风只能从床尾绕过,便是直接出现在皇帝眼睛底下,这时再出去肯定显眼的很,实在是不大妥当,真是出去也不是,留下也不是。可眼下只有董太后和皇帝在殿内,若他们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,那她……

    俞宪薇犹豫及此,立刻决定要出去,提起裙摆要往外走,才迈出一步,便听到门开和门关的声音。董太后已叹道:“皇帝还记得病人可饮米油汤?”言语间方才的惆怅凄苦之意已然淡去许多,颇有些欢喜的意思。

    俞宪薇一怔。就听见皇帝淡淡道:“幼时生病卧床,母亲会吩咐宫娥们去熬清淡的米粥,取上层浓稠的米油汤来给我服用。还说米油是粥的精华,食补元气最好,记忆里喝过三四次。”

    董太后顿了顿,道:“你自幼便身强体健,极少生病,而你大哥素来不如你,身体时常病痛。做母亲的怜惜那个弱些的儿子,也是做娘的心。”

    皇帝过了一会才道:“母亲病了这些日子,总不见好,也该多保养,少操心才是。”不知是不是错觉,俞宪薇总觉得皇帝的语气比方才柔和了不少,那种溢于言表的冷淡已经所剩无几,很明显董太后方才的话里,有什么地方取悦了他。有轻微的瓷勺碰碗的声音和吞咽声,想必是皇帝在给太后喂药。

    董太后怅然一叹:“世家富贵荣华,莫过于天家,我如今已是尊荣已极,又何尝不想少操心,多享些福。只是……”她苦涩一笑,“都说儿孙是前世的债,为娘的果然是前世欠你们两兄弟太多,今生便要用大半辈子来还,只怕是到死都不能放下心。”

    瓷勺重重敲在碗上,而碗底沉沉撞在桌上,有水洒在桌上的声音,想必是药汤溢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太医说母亲是思虑过多、睡眠不安以至脾胃不调、内虚无力,所以才会久病不起。母亲累了,朕就不打扰母亲安歇,过几日再来吧。”明显不悦的声音响过,就有沉沉脚步声往外走。

    “皇儿!”董太后失声叫住他,声音过于急促,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。皇帝却终于没有走。

    半日,方慢慢平息下去,声音却虚弱了很多,“如今你父皇的后嗣,唯有你和令镕二人,母亲知道,你……因为当初令钰那一箭是你舅舅手下人误射,以至他少年夭折,让你失去了寄予厚望的长子,所以一直深恨董家,如今太子也没了,便更迁怒于人,但令镕母家再如何不好,他却是和你同脉同源。他身子又像你大哥一般孱弱多病,都是个半大人了,却还形似小儿,这般孱弱无力,我每每想到便不能安心,只担忧他根本无法平安长成人。如今这情景,贵妃腹中未知男女,倘若令镕再有个什么好歹,朝堂上只怕会动荡不安哪。你父亲的那些弟弟,哪个家里不是儿女成群,又占着富庶封地,若没了令镕,你膝下没有太子,纵然一时以帝王之危震慑住他们,日后总有年老论及国本皇嗣的一日,那时你又当如何?你纵想出气,也要先为自己将来想想,那两个王爷的孙辈都已经年纪不小,人总有亲疏远近,本生父母兄弟仍在,你能保得住他们能如亲子一般孝敬你晚年,如亲兄弟一般善待阿媞?还是想顶着朝堂物议,弃祖父一脉不用,反去往你曾祖一脉再寻后人?”

    室内一时静了好一会儿,静到只听见董太后短促粗躁的喘息,静到一股沉重的压抑从房中间慢慢蔓延开,俞宪薇瞪大了眼,在地上缩成一团,将袖子塞在口中死死咬住,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。

    突然,皇帝开口道:“这屋里有白梅?”俞如薇全身一颤,下意识回头望背后梅子青花插上的白梅干花。

    董太后似乎愣了一下,片刻后才道:“今日阿媞见我病热不退,便送了些白梅香囊来在屋里摆着,驱驱病气。”她淡淡一笑,“当年我也是见白梅香气悠远,能清神定气,所以在你书房外种了许多,好让你能专心读书。你自幼每年冬天都闻,自然是最熟悉这味道了。”

    大约是见皇帝神色有些松动,董太后更加苦口慈心,道:“一草一木都是母亲的心思,我虽不是时时在你身边,可对你的关怀和期望何曾比别的母亲少过半分。这世间千千万万人,唯有皇帝你才是我血脉相连之人,纵然之前我做了些事令得皇帝不喜,我也埋怨皇帝不肯体谅我的心。可你到底是我亲生,祖孙再亲,娘家再亲,还能亲过亲母子?除了做娘的,这世间又有谁会毫无私心地真心为你着想?”

    董太后说到动情处,潸然泪下,连带声音也哽咽了:“我顾念令镕,虽是祖母给予孙子慈爱,又何尝不是为着皇帝你以后?我也只是世俗寻常一老妇,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,纵然日日在佛前祈求,心愿却是俗之又俗,什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全我不在意,尊荣地位更是视若无物,我不愿享福,只盼能将我这辈子该有的福气积累起来,好拿去佛前求你能子孙繁盛,你和孙儿孙女们终生顺遂平安,若能达成此愿望,纵是折了我的福寿也是心甘情愿。可,可……皇帝你忍心眼睁睁看你的亲娘想看儿孙平安的小小愿望都不能达成,含恨而终,死不瞑目?”

    太后这番话,动之以理,晓之以情。非但没有一丝以太后尊位压人之意,反处处是为皇帝着想,更显出身为一个母亲和祖母夹在儿孙中间的无奈和悲哀,还有那一点可怜到卑微的愿望,完全是剖心断肠之语,字字泣血,声声哀诉。

    许是有些动容,皇帝沉默了许久,最后道:“母亲的心愿儿子知道了,福宁殿还有事,儿子先告退了。明日再来看你。”说完,当真不曾停步地走了、

    董太后长长叹了口气,似陷入了沉思。俞宪薇到此时才敢稍稍动弹,她终于松开了袖子,只觉自己两个腮帮都咬酸了,唾沫洇湿了布料,但终于有惊无险度过,正松了口气,想站起身,却眼前一阵发黑,几乎站立不稳,往旁边小桌上靠了靠,头上金鹭鸟的翅膀晃动间不小心碰到小几上一个花瓶,发出了叮一声脆响。

    “谁?”董太后立刻厉声喝道,继而又道,“是谁?是俞丫头吗?”

    太后竟这般耳聪目明,神思迅捷,俞宪薇背心一寒,手脚发冷,暗暗叫苦不迭,但已被人识破,躲藏也是无用,若太后一怒叫了人来抓她,那便是连最后的台阶都没有了,想到这,她只得咬咬牙,硬着头皮走了出去,头也不敢抬,直接跪在床前:“太后恕罪。”

    董太后的目光陡然变得十分锐利,几乎将她身上灼出两个洞,那种压迫的威严几乎有如一座实质的泰山,压得她喘不过气来:“你躲在后面做什么?”

    俞宪薇颤声道:“我在屏风后往花插上插梅花,因为陛下来得突然,一时害怕,不敢走出来,所以……就耽误到现在。”

    董太后沉下眼,屏风后的确有一个梅子青花插,这丫头大约所言不假,但即便不是有意,这样窥探天家阴私乃是大罪,即刻拖出去乱棍打死也不为过。

    俞宪薇察觉身上的视线渐渐不冷,只觉不妙,自己此刻怕已是命悬一线,顾董氏和董太后再是亲姐妹,在董太后心中,定然是无法和皇家颜面体统相提并论的,况且方才董太后在儿子面前一番痛哭流涕,都被她听得一清二楚,若因此有丝微羞恼,她也必死无疑,俞宪薇想着,一咬牙,索性破釜沉舟,伏地道:“民女犯了死罪,还请太后娘娘降罪,民女甘愿领死。”

    却说那厢里皇帝离了隆福殿,在辇轿上一路上心事沉沉地回了福宁殿,在御书房坐了片刻,叫了高内监进来:“拟一道旨,寿春长公主不敬太后,着裁撤额外所赐之食邑,以示惩戒,并令其前往隆福殿侍疾赔罪,直至太后病愈。”

    高内监平日里没少收寿春长公主的好处,此时便是一顿,忙劝道:“皇上,这样一来,怕是长公主要伤心了……”

    皇帝冷笑一声:“怎么,你想来替朕做主了?”

    高内监一震,忙跪下道:“老奴不敢。”

    皇帝瞥了他一眼,又道:“漪兰殿的人手,便稍安勿躁吧。在贵妃生产前,不要有动静,之后的事,再听吩咐。”

    高内监一怔,眼珠微动瞟见皇帝脸色,便把冒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,点头应了。

    皇帝慢慢起身,负手走到床边,刚毅的唇角弯起一道冷硬的弧度,昨天还刚强地拒了自己的探望,今天长公主闹一场就立刻病倒,世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,既然太后连身子康健都舍了来演今天这一出,唱作俱佳这样卖力,他当然不能说不听,何况,她所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。他这个以仁孝之名闻名的帝王自然不能辜负了这片心意,应当有所表示,才能显得母慈子亦孝,又是一段佳话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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