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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节 其妙无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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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陈曙坐下的位置正在门首,而净室无窗,四壁唯此一门。陈曙此举似无意却有意,众僧中有些明眼人,立时察知,不由微微色变。林仁肇与高越皆是一脸高深莫测,面静似水,酒秃和尚却有些目光躲闪。

    “林施主!不知召唤贫僧所为何来?”泰钦和尚红润的圆脸上原本倨傲的神情渐渐收敛,心中没来由的有些不宁。“拥绒对芳丛,由来趣不同。发从今日白,花是去年红。艳冶随朝露,馨香逐晚风。何须待零落,然后始知空。”高越忽然曼声吟道。这首偈诗在场的和尚无一不是耳熟能详,正是泰钦和尚的法传之师净慧禅师文益和尚当年“棒喝”唐元宗李璟所作。

    后唐清泰二年(公元935年),文益和尚应抚州府州牧之邀,于临州崇寿院弘扬佛法,声名鹊起。晚年深受南唐烈祖李昪的敬重。先后于金陵报恩禅院、清凉寺开堂接众。文益禅师在金陵三坐道场,四方僧俗竞向归之。后周世宗显德五年(公元958年),文益圆寂,享七十四岁,葬江宁无相塔,谥号“*眼禅师”,乃禅宗法眼宗立宗之祖。文益禅师嗣法弟子六十三人,以文遂泰钦、德韶、慧炬等十四人最胜。高丽僧人曾来学法,得法者三十有六,法眼宗由是大兴高丽,长盛不衰。法眼宗,深谙华严宗之教义,阐禅宗之本“真如一心”,即华严宗所谓的“总相”,视“心”为本,禅教兼重。“法眼宗”在佛门各宗派之中,是唯一与儒家声气相投者,深得儒家大力褒扬和推崇,

    其时,唐主李璟宠幸冯延巳、冯延鲁、陈觉、魏岑和查文徽。唐人称之“五鬼”。冯延巳、冯延鲁和魏岑本齐王府旧僚,唐主李璟心腹。五人结党营私,把持朝政。当朝又有曾拥戴二王子李景迁的宋齐丘等权臣当道。陈觉首鼠两端。又与宋齐丘暗中勾结,败坏朝纲。唐主李璟邀文益禅师观赏牡丹花。问法于文益禅师,文益禅师已知自己寿算无多,遂口占此偈诗,以喻当朝时政,李璟顿悟。

    “高檀越此时吟此诗,必有深意!”龙兴寺住持玄寂和尚线条硬朗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的笑意。“三位施主见召众位高僧,翰林图画院为僧者。也是以巨然大师为尊,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师兄弟二人,何以传召我等?”昙域和尚伸手摸摸光亮的秃顶,一双桃花眼滴流乱转。昙域和尚和昙弗和尚。皆供奉于南唐翰林图画院,与山水画大师巨然和尚乃是同僚。昙域和尚人物风流,深得唐主李煜的宠幸。

    “贵逼身来不自由,几年勤苦蹈林丘。满堂花醉三千客,一剑霜寒十四州。莱子衣裳宫锦窄。谢公篇咏绮霞羞。他年名上凌烟阁,岂羡当时万户侯。当年贯休大师那是何等的气节,富贵不能淫,威武不能屈。而今,汝等即为大师亲传弟子。却不知自爱,魅惑主上,不思进取,其心可诛!”高越面如寒霜地诵读出贯休和尚昔日赠与时为镇海军节度使、润州刺史钱镠的诗作,毫不容情地斥责昙域和尚之所为。

    钱镠其时平定董昌有功,一肩挑起镇海、镇东等数军节度使,加检校太尉兼中书令,拥有吴越十四州之地,意气风发。贯休和尚自灵隐寺持诗往贺,钱镠素慕贯休和尚之名,见其贺诗,甚是得意,却意犹未足。此时钱镠已不满足“十四州”与“万户侯”,欲令贯休和尚将“十四州”改为“四十州”。贯休和尚对钱镠的傲慢极其反感,不满钱镠之野心*,愤然曰:州难添,诗亦难改。孤云野鹤,何天不可飞?言罢,拂袖而去,尽显刚正不阿的名士气节,雄才大略的吴越国主“钱王”钱镠就这样与贯休和尚失之交臂。贯休和尚一语成谶,吴越钱氏三代五王,终其王朝,也不过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。

    “贫僧明白了!林施主苦心孤诣地见召我等,是因为国主崇佛之故。”报恩院匡逸和尚微皱了眉头看着林仁肇阴翳的眼神道。“尔等都是有些道行的所谓禅师,持戒修行,悲天悯人,不说救民于水火,也当广施善德,与国分忧。可某眼中所见,却是僧侣上万,不事生产,与民争利。莫说尔等锦衣玉食,享尽尊崇,就是那田舍庄园,亦是广袤千顷,极尽奢靡,哪里还有半点出家人的清修苦持。尔等不是弘扬佛法之大德,而是国之蛀虫,社稷之硕鼠耳!”陈曙目光咄咄,声音冰寒而凌厉。

    “嘿嘿!陈先生慷慨激昂,却是有些危言耸听了。”泰钦和尚干笑一声,甚是尴尬难耐。“非是陈老危言耸听,如今唐国现实如此也!各位!自来王子犯法,庶民同罪,可是僧侣作奸犯科却只在佛前跪拜百首,即可无罪。纲常伦理,败坏如斯,尔等扪心自问,难道尚不自省吗?”高越一脸沉痛,仰天长叹。

    “高檀越!此话甚是偏颇,想我佛门弟子众多,难免良莠不齐,岂可一叶而知秋。”报慈院住持行言和尚白眉微掀,不以为然。原来,那个奸淫良家的和尚正是行言和尚的弟子。唐主李煜闻之,非但不治其罪,竟然为其开脱:此等毁戒,本图婚嫁,若冠笄之是中其所欲,命礼佛百而舍之。由是,僧尼奸滥公行,无所禁止。众人触犯刑律当死,适逢唐主斋戒,则于宫中佛前燃灯,以达旦为验,谓之命灯。未旦而灭,则论如律,不然则释。富人商贾每有死罪,则重贿左右内官,续膏油,延命灯,均不死赦免。

    “尔等事到如今,依然执迷不悟,枉费经年修行,宁不愧乎!以某看来,三武一宗之灭佛,势在必行也!”陈曙眼中精光闪烁,渐显凶戾。众僧闻言,直欲魂飞魄散。四次佛难,最近的一次仅仅不过十年的光景,大多数的僧人,至今仍是记忆犹新,如同噩梦般盘旋在心头。经久不散。

    北魏太延四年(公元438年),魏太武帝拓跋焘诏令五十岁以下沙门尽皆还俗,以从国之征役。太平真君五年(公元444年)。魏太武帝令自王公以下至庶人,一概禁止私养沙门。并限期交出私匿的沙门,若有隐瞒,诛灭全门。太平真君七年,魏太武帝率兵镇压杏城卢水胡人盖吴,到达长安时,在一所寺院发现兵器,怀疑沙门与盖吴通谋。大为震怒,下令诛杀全寺僧众。崔浩趁机劝魏太武帝灭佛,诛戮长安之沙门。是年,魏太武帝发出灭佛诏:佛图形象及佛经尽皆击破焚烧。沙门无少长,悉坑之。一时之间,举国上下,风声鹤唳。时太子拓跋晃监国秉政,一向笃信佛法。再三上表,向魏太武帝劝阻,虽然未予采纳,却因此而使灭佛诏书得以缓宣,远近沙门。闻讯逃匿,大多获免于难,佛像、经论亦多得密藏。然而,北魏国境内的寺院、塔庙却无一幸免,史称“太武法难”。

    北周建德二年(公元573年),周武帝宇文邕聚三教,辨释三教先后,以儒为先,道教为次,佛教为末。建德三年,周武帝下诏:断佛、道二教,经像悉毁,罢沙门、道士,并令还民。禁诸淫祀,礼典所不载者,尽皆除之。一时间,北周境内,融佛焚经,驱僧破塔……宝刹伽兰皆为俗宅,沙门释种悉作白衣。建德六年,周武帝灭北齐,于北齐境内再度灭佛。天下毁寺四万,强迫三百万僧、尼还俗。周武帝道:自废以来,民役稍希,租调年增,兵师日盛。东平齐国,西定妖戎,国安民乐,岂非有益?

    唐会昌二年(公元842年)十月,唐武宗李炎以灭佛先锋韩愈“人其人,火其书,庐其居。”的儒学独尊和儒家“道统”为基,在道士赵归真的怂恿下,下令毁寺灭佛,籍没寺院财物。会昌三年,唐武宗下“杀沙门令”。“血魔”穷天假借藩镇奸细假扮僧人藏于京师,一日之间,在长安城击杀裹头僧三百余人,京城女摩尼七十余人无从栖身,皆自尽。会昌四年,敕令尽拆寺院、佛堂,勒令僧尼还俗。会昌五年,唐武宗大兴灭佛,凡摩尼寺尽数撤毁,斥逐回纥教徒,摩尼僧二千余人多半道死。天下拆寺四千六百所,招提、兰若四万所。僧尼还俗二十六万零五百人,奴婢十五万人,寺院役使良人五十余万,缴良田数千万顷。唐武宗慨叹:十分天下财,而佛有七八。更有甚者,游僧入境则斩之,史称“会昌法难”。

    后周显德二年(公元955年),周世宗柴荣信奉儒教,以佛教寺院僧尼不事生产,占用无度,下诏禁止私度僧尼,即使出家,亦有官府定夺。不得私建寺院或兰若,违反之僧尼,课以严刑。未受敕额的寺院,一律废毁。民间凡是佛像、铜器,限五十日内交由官司铸钱,私藏五斤以上者,一律处死。此举天下废毁寺院三万三百三十六所,大量的佛像及钟、磬等法器被铸成铜钱。相传,周世宗下诏毁佛,镇州有一尊铜制观音,无人敢毁。周世宗亲往该寺,以斧砍毁之。周世宗曰:朕闻佛说以身为妄,而以利人为急。使其真身尚在,苟利于世,犹欲割截,况此铜像,岂有所惜哉!

    “今使尔等前来,无非只要各位的一个承诺。以尔等现有的德望,约束僧众,保国安民,不以虚妄蛊惑主上,不因权势,欺压良善,更不得以邀宠而结党营私,干涉朝政。若果有此等行径,佛门诸僧共诛之!而今高侍郎乃国史编修,乃是史官,相信尔等信得过高氏史家的直言诚信。林府尹是我江南诸将之首,江南之屏障,以其忠勇为各位为证,兑现尔等今日之诺言。区区陈某,将监督各位之行止,若有违背,虽千里之外,必取其项上人头。”众僧为适才灭佛之言所慑,皆是两股战战,骇然惊恐。闻听陈曙之言,皆是忙不迭地点头称诺。高越望向神情淡然的林仁肇,微然一笑,并不多言。

    “酒秃大师!请与各位呈上文房四宝。”陈曙端坐于地,不假颜色。众僧明知陷入翁中,却是不得不签下诺书,在高越的注视下,一一画押签朱。“今日高某多有得罪各位高僧,还请看在高某为国请命的份上,海涵谅解!”高越将诺书仔细地收起放好,深深地一躬到地。“林府尹与高侍郎高风亮节,贫僧感念至深,只有惭愧,何有怨愤!况且,林府尹和高侍郎重修栖霞寺之舍利塔,足见侍佛至诚,本就是吾道中人。林府尹更是舍俸钱重铸我龙兴寺佛钟,贫僧只有高山仰止也!”洪州龙兴寺住持玄寂和尚慢慢地擦拭着拇指上的朱印,不为己甚。“莫说是签这一份诺书,为我江南大计,就是要贫僧的一条性命,又何足道哉!”庐山圆通寺住持缘德和尚虽是五短身材,其貌不扬,却是目光澄净,倒也宝相端庄。

    林仁肇从进门招呼过众僧之后,始终一言不发,斜靠在净室一隅,双眸时而冷厉,时而沉静。众僧此时踊跃的慷慨陈词,似乎并不能将他从那一种物我两忘、神游太虚的玄妙境界里,拉回到七嘴八舌的火热表白之中,似乎这件事原本就与他没有任何的干系,似乎他并不满足于眼前的一切。

    “爹爹!外公怎么还不出来?他可是答允我,要带我上牛首山的。”萧小人和萧蓝若此时站在弘觉寺的一口天井处,望着不远处始终门扉紧闭的净室。“外公只要答允过的事,何时又会出什么纰漏?”萧蓝若眼底掠过一丝沉思,轻声说道。“这些和尚很不好应付吗?”萧小人忽然笑道。“呵呵!你外公所行之事,又有哪一件是好应付的呢?不过!愈是难做的事,你外公愈是做的滴水不露。”萧蓝若嘴角溢出一丝微笑,因为他看到那一直紧闭的门扉,慢慢地从里面被拉了开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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